怎样逼死一个正宗广州人?
在他最饿的时候,点一桌子菜,全都是辣的。
广州人曹雨,暨南大学老师,中山大学人类学博士后,因为从小对辣椒的困惑,写了《中国食辣史》。
曹雨老师的父亲是广州人,母亲是湖南人,于是从小在家吃饭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做饭要不要放辣椒?
《中国食辣史》作者 曹雨最后随母亲的口味放了辣椒,但是在广州去别人家发现都不放辣椒。于是他心里面留下了一个困惑:为什么湖南人那么能吃辣,广东人家的菜全都不辣?
2018年山竹台风袭来的时候,广州超市别的菜都被抢购一空,只剩下一盆辣椒无人问津。
图源:曹雨演讲稿
纵使广州是一座看起来和辣多么没有关系的城市,曹雨做研究却发现,这座以清淡口味著称的南方城市,意外地在中国辣椒传播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
当辣椒传入中国
聊辣椒之前,宅男深夜性福导航先来中国人对外来作物的命名有一个规律:
秦汉到唐宋之间传进来的是“胡”:胡萝卜、胡椒、胡瓜…
唐宋到明清的时候传进来的叫“番”:番薯、番茄、番豆…
清以后传过来的一个“洋”字:洋芋、洋葱、洋白菜…
这个规律其实体现了贸易线路的改变,叫“胡”的时候是走西域的路传进来的,叫“番”和“洋”的时候是走海路传进来的,这是海权逐渐替代陆权的一个过程。
所以探究辣椒最有可能的几个登陆地点,就是广东、浙江、台湾。那么台湾叫辣椒为“番姜”,而大陆其他地方叫番椒或者海椒。说明辣椒是海路进来的。
在大航海时代,哥伦布到了美洲之后很快的就发现了辣椒,带回了欧洲,但最初也只有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人在吃。
当葡萄牙殖民者Albuqukerque来到印度果阿的时候,他就把美洲的辣椒带到果阿种植。殖民第二年,Albuqukerque就攻下了马六甲。
而马六甲是一个中国人长期聚居的地方。当时正值清朝海禁政策,导致中国商人不得不在中国以外寻找一些贸易据点。
辣椒传入中国,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过程,而是在十五、十六世纪持续的一个过程。
在中国传播最重要的两个路线是“广东线”和“浙江线”:
广东这条线经过北江的贸易线路进入湖南,然后再进入川贵,然后到了北方的第一个据点陕西,这是一个重要的据点,因为在中国北方,陕西是辣椒传播的起点。
经此一役,中国吃辣的版图红成一片。当然,广东除外。
为什么广东人不吃辣?
曹雨对广东人不吃辣,做出了一种微妙的文化想象的解释:
广东古代被视为瘴疠之地,那时还没有空调的广东,长期以来对中原人来说有一种“不得已而来之”的文化自卑感。南迁的汉族人用“上火”、“湿热”的想象把自己和土著百越区分开来,其实就是嫌弃这里很热,水土不好。
社会学家韦伯说过,“人是生活在自己建立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人们也围绕着辣椒编织出很多意义。
广东最大的宗教是“怕上火教”,广东人不吃辣椒,会说辣椒“好热气啊!”
其实在中医的角度,辣椒反而可以祛湿。可是正宗广东人宁愿哐哐喝苦苦的凉茶,也不考虑一下辣椒,可见偏见尤为深重。
去年有个嘲笑广东人的新梗,就是“广东辣”——基本上感觉不到辣的意思。
图源:梗科普
广东辣,是辣条的辣,是红烧牛肉面的辣。要有辣椒的氛围和气息,但是不能有辣椒的感觉。
广东人在外地,是会因为不吃辣而被狠狠嘲笑的。
为什么吃辣值得炫耀?为什么不能吃辣就会被鄙视?
因为辣相比于其他味觉是一种痛觉,炫耀吃辣颇有流氓炫耀刀疤的意味。(没有说吃辣的朋友是流氓的意思……)
《中国食辣史》对此作出了分析:
人类吃辣的行为与饮酒的行为有类似之处,都是通过对自我的伤害来获得同伴的信任的一种社交行为。
学界对饮酒行为带来信任的解释是由于人类从血缘社会过渡到地缘社会时,遇见陌生人的几率大大提高,因此相互之间的交往要付出更高的“信任成本”,酒在这个时期作为一种昂贵的产品,劝酒就变成了一种牺牲自己的经济利益来换取同伴的信任的行为。
吃辣的行为和信任关系产生的机制与喝酒类似,但是吃辣并不导致持续的伤害而只是产生临时的痛觉,共同吃辣的行为也就隐喻着“我愿意与你一同忍耐痛苦”,这种共情造成了信任的产生。
开始吃辣的广州
然而于此同时,近 30 年来广州的辣味饮食也开始攻城拔寨。
在曹雨的研究中,很多在家乡本来不吃辣的人,到了移民城市会开始吃辣。这与中国饮食的商品化过程、中国的快速城市化进程有关。
辣椒原是贫农的食物,而当中国进入工业化时代,这种食物被大量的来自农村的移民带入了城市的饮食文化中,反而成为了新移民的象征性食物。
辣椒原本的乡村食物的标签被逐渐地剥离,反而成为了工业化的城市中的标志性的食物,随着食用辣椒的人群的社会地位的不断上升,经济状况的不断改善,成为饮食文化的重要部分之一。
在广州、深圳,湖南籍的移民几乎占了三分之一,脱离了地缘和血缘社会的移民们进入城市,需要找寻新的社交网络,那么就需要在饭桌上建立交情。那么吃辣是便宜的,是大家都能共同消费得起的东西,也是能从吃辣中得到共情的食物。
广州的包容,让五湖四海吃辣的人,又开始在这里相聚。